文/魏艳平
母亲打电话说,要给我送些浸坛过来。冰箱里塞满了各种瓜果、蔬菜和肉类,这些已刺激不了慵懒的味觉神经。平淡的日子里独缺那一味酸浸坛。
有人说,每一个有乡愁的孩子,都有一个饮食习惯固执狭窄的母亲。对此,我深信不疑。从我记事起,母亲便以皮肤瘙痒为由不吃鱼与牛羊肉,肉类只吃猪肉。母亲的饮食朴素简单得只有猪肉、蔬菜和浸坛。母亲的生活也简单的只有白天、黑夜,父亲和我们四个女儿。我的胃跟着母亲姓,她也时常给我送些她自己熬好的笋干,花了一上午煎的肉丸和她做了一辈子的浸坛。
母亲知道,我喜欢吃浸坛。
我该怎么去描述浸坛呢?单是这个名字,也是我参加工作后从书本上得知的。直接中又含几分文雅,比我小时叫的“浸菜”内涵多了。浸是沉浸,把萝卜、藠头、生姜、大蒜等作物浸入其中。坛,陶土罐子,似古代官宦人家的四方桌上那系着红绸子的褐色罐子,一副低调沉稳的样子。陶土具备谦卑、踏实、包容、友爱的特质,是浸坛的灵魂。一个坛字,瓮中吸纳了多少客家人的风雨人生。韩国人吃的泡菜,咱们城里人吃的酸萝卜、酸菜梗,这些类似于我们客家人的浸坛,却并非正版的酸浸坛。无法考量浸坛的起源时间,或许是客家人中原南迁时,由北方带入南方的,也或许是定居深山的客家人为了抵抗饥饿,自已研发的廉价又易于保存的下饭好菜。
客家女人勤劳能干,很善于制作浸坛。我曾看过母亲制作浸坛的全过程。把凉白开倒入陶土罐中,加入晾干水分的辣椒、大蒜、生姜、萝卜、藠头等作物,再加点事先炒熟的盐巴,洒入甘草,投几块冰糖,最后,母亲麻利地把两片棕榈叶子覆盖在上面,还用两块光滑漂亮的鹅卵石压于棕榈叶子上。两石定乾坤,它们便乖乖沉淀,一坛浸菜就这么完成了。母亲把它轻轻搬于老屋一角,接下来坛内的稀释、交融与发酵便交给时间。
时光酝酿万物,半个月之后的浸坛开始显山露水,走漏风声。不似醋的单薄,清雅的酸味中包裹着浓郁的香。捞起洗净,咬上一个藠头,酸爽、脆哒,越嚼越出味。浸菜可以素炒,若是佐于大肠、小鱼干、鸭胗等物爆炒,别提有多带劲儿。三荒五月的时候,一碗南瓜或冬瓜,一碗浸菜,便是客家人的日常。
就是这么一坛浸菜,牵扯着我的舌尖味蕾。
我的初中是寄宿制学校,那时学校的伙食是豆腐、海带、南瓜与冬瓜唱主角。食堂的炊事员每到打菜的时候手便发抖,一勺的菜抖得只剩半勺。抱怨几句之后,我们一群人蹲在大树底下没心没肺地吃着,菜没有了,饭就吃不下了。青春期的我个儿长得很快,许是营养不良,经常半夜小腿抽筋疼痛,那种感觉,是小腿内的胫骨与腓骨错乱打架,剜心地疼。有时疼着疼着便睡着了,疼得无法入睡时,便坐起来,用拳头敲打小腿,让它复原。母亲知道后,便开始在周末为我炒好菜带去学校吃。有时是煎肉、煎鱼,易于保存,大多时候是浸菜。素炒浸菜,或者浸菜炒鱼干,浸菜炒肉,各种搭配都很合理,格外美味,特别下饭。饭点时端出打开,浓浓的酸香味儿扑鼻而来。三五好友聚在一起,扒拉扒拉,碗很快便见底了。我想,这不仅是一碗浸菜,这碗浸菜里,传递了母亲的爱,她用心将朴素的食材做出大于食物本身的味道。
那年在地中海,因为不习惯天天吃面包与烤肉,便决定自己打理伙食。靠山吃山,靠海吃海,地中海的海鲜和蔬菜格外鲜美。欧洲人在烹饪时为了保持其本质的味道,并不会像我们一样对食物进行精细加工。这是有别于我们的饮食习惯,高颜值,高营养的食物也改变不了我这个东方人的胃。地中海的辣椒除了外形长得像辣椒,并没有半分火爆脾气,没有辣味的辣椒是没有灵魂的。于我,异乡的食物终归是缺少灵魂。周末和来自北方的同事倒腾面粉,擀面条、包饺子、做包子,以家乡的食物暖那干涸的胃。偶在困乏时举头遥思东方,想念那一味下饭的酸浸坛。
在我归来后的那一年,母亲特意为我买好陶罐,为了省却我的麻烦,从她家浸坛里的水倒了一半给我养罐,再添上各种作物只待食用。我虔诚地,像抱了一尊艺术品一样把它带回了家。可惜好景不长,陶罐开裂便未再续缸。
而今,母亲韶华已逝,发如雪的她已经不怎么纳酸,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做浸坛,为她的女儿,为我的儿女。儿子与女儿都迷恋那一味浸坛,甘中有辣、酸香扑鼻,从容有序,稳泰绵长。看着他们大块朵颐的样子,母亲满足而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