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海穹
芰田,是一个江南小山村的名字。对它的印象,还停留于三十多年前。那时,我18岁,在芰田小学教书。芰,古称菱,俗称菱角。两角的叫菱,四角的叫芰。菱科。一年生水生草本植物。唐代诗人贺知章在《采莲》一诗中写道:“莫言春度芳菲尽,别有中流采芰荷。”这里的芰荷,指的是出水之荷。我当时在芰田,荷是没有看过,但尝过学生送来的菱角,经蒸煮后剥壳食用,细嫩、甜脆,余味不绝。
这次,我重返芰田,是受小学时的学生咏欣之邀去他家里做客。他说,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。咏欣,我隐隐约约记得,这是一个矮矮瘦瘦大大咧咧的小男孩,应该坐在第一排,经常拖着一双又破又大的拖鞋,“踢嗒踢嗒”走过来走过去。
咏欣还有个弟弟,因父亲早逝,母亲一个人抚育两个孩子。他与弟弟在母亲的带领下,每年入冬之前会去深山老林通过锄挖刀砍,将老去枯死的大树蔸子弄回家,烧柴取暖。放蔸子的地方叫“火塘”,也就是一面靠墙,另几面用砖头石块垒在地上,隔成圆形地界。烧蔸子火时,先点着蔸子架上撒的木屑、松毛、铁芒萁之类易燃物。约摸半个时辰,树蔸灼红,热气升腾,蔸子表皮开始一点点冒烟开裂,并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。这时候,蔸子火霍霍烧起来了。于是,母亲在厨房的灶台上准备晚餐,咏欣与弟弟则围坐在后厅,不停地抛撒干柴与篾片,并用木棍撩动蔸子伸展的根节,随即逗起一朵朵耀眼的火花。火花越开越多。先是向四周乱窜,像响尾蛇捕食时的长舌头,迅疾射出,又倏地缩回;接着,火花汇聚成一团火炬般的光芒,冲向房顶,闪闪烁烁,照亮房间的每个角落,也映红咏欣兄弟俩的脸蛋。
缺乏座位底下弥足珍贵的供暖,每到冬天上课时,从咏欣座位上总会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。只见咏欣的鼻翼一伸一缩之下,两条细亮的“小蛇”微微探首,须臾,机警地躲回暖烘烘的鼻腔。寒风扫过,“小蛇”打个激灵,又好奇地游出来,游向咏欣的唇边。他很少用袖角拭去“小蛇”的痕迹,也许惧怕衣服由此弄脏,只是“呲溜”一下,使劲将调皮的“小蛇”吸回老巢。但些许渗入嘴里的莫名液体,以及投射过来的同学热辣辣的眸光,让他如坐针毡。液体吸不彻底,吐又不是,一不留神咽下去,喉咙咕咚一声,终于溅起旁边稀里哗啦的笑声。
“甭笑,谁没吃过鼻——口水?”在咏欣建好的别墅里,他对我抖起远去的那些可爱包袱,“老师还记得吗?你当时说完这句话,就走过来拿纸给我揩鼻涕呢。”
我摇摇头。
他继续抖包袱:你可能忘了?有一次,我中午带的饭盒被迎面跑来的同学撞飞了,眼看得饿肚子。你知道了,给了我一块钱。那时,你工资好像就几十块吧。我去店里买了三个包子吃,还剩七毛,又买了小人书。我心底刻着这件事,还刻着你说过的“帮别人其实就是帮自己”这句话。我后来初中毕业了,就去闯世界,一直带上这句话,也受益这句话。做过林站工人、门卫、电工,以及混进各种工厂流水线,10多个工种吧,得到高人相助混进深圳开公司。妈妈、弟弟、舅舅等都跟我去深圳了,城里买了房,家里也建了房。
我真的忘了。
当时咏欣是普通人,我也是普通人,做这件事当然再普通不过,却不想潜移默化了他的人生走向。
我想起那天在咏欣别墅前方的水湄,看见一片葳蕤近百米的芦荻丛。荻花飞舞,恍若一只只黄白蝴蝶。
“以前教书时,我咋未发觉这里的美呢?”
咏欣笑道,老师,你可能又忘了?那时,你节假日会带我们到这里钓鱼、游泳、收集植物标本。你的精力都放我们身上了,当然就——
咏欣又说,不像你现在,常住城市的“鸽子笼”,地平线都见不着,哪有机会接触这些原生态的东西啊。
咏欣的一番话点醒了我。
在这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,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一份子,柴米油盐、儿女情长,忙忙碌碌一辈子。但又不普通,在特殊的场合、特定的时间节点,普通人身上也会发出一种微光,从而去照亮一小片哪怕逼仄的空间。而一旦这些微光连成一个群体,相互取暖,也许会产生一种熟视无睹后的惊鸿之美,就像这里漫天飘舞的荻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