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邱裕华
春天来了,常常是一抬头,惊喜地发现燕子也来了,在田野间来回穿梭。
每年春天燕子飞来的时候,正是母亲最忙的时候。
春雨过后,稻田里蓄满了水。在母亲把稻种浸水待发芽之时,父亲左肩背着犁铧,右手牵着耕牛,沿着细细的田埂走进稻田。把稻田翻耕过来后,父亲卸下犁铧,换了铁耙,横耙两遍竖耙一遍,把稻田弄得无比平展。然后,母亲端着簸箕,把稻种一把一把均匀地撒在上面。之后,再在稻种上撒一层草木灰。接着,又弄几个稻草人插在稻秧田里吓唬吓唬那些四处觅食的麻雀。
菜园里,野草也在春风里绿意盎然。母亲又拔了野草,挖开菜土,新栽上各种蔬菜,有大蒜、姜块、茄子、青椒、豆角、黄瓜。过一段时间,就会有紫色的茄子、青色的辣椒、长长的豆角温暖一家人的餐桌了。
这时节,一只只燕子在村庄内外飞来飞去,是一幅“微风燕子斜”的动人画面。当然,燕子们不是在忙着谈情说爱,它们正在寻找并运输着筑巢的材料。材料也简单,只不过是春泥与草茎。但是,经过它们的“妙笔”,美观实用的巢穴很快就大功告成了。这些巢穴,往往是筑在人们厅堂的房梁下,呈半圆形,露出一个进出的大口子。偶尔,会有个别人不喜欢它们在厅堂里筑巢,因为它们会把粪便拉在地上,很脏,便用竹竿捅了它们的巢穴。它们也不气馁,还是一如既往,又重新啄来泥土在原地方筑巢。而绝大多数人家,对燕子来安家都是欢迎的,会在它们的巢穴下悬吊着一块方形的竹匾或硬纸壳,以免它们的粪便直接掉在地面上。这样的巢穴,没有风吹雨打,非常坚固,很多年以后,还能停留在房梁上。
可以说,燕子很是聪明。你看,在动物界,老虎是兽中之王,凤凰为鸟中之首。燕子呢,微不足道。论羽毛没孔雀那么漂亮,论歌喉没百灵那样婉转,有许多鸟兽濒临灭绝,燕子却人丁兴旺。因为它们将巢穴大大方方地建在人家的堂梁上,与人们亲近无比,结果反而没有人去伤害它们,人们反而欢迎这样的小精灵。要是哪户人家燕子从来都不去筑巢,主人说不定会觉得非常难受,认为自己的房屋不够吉祥。
安家立户之后,不多久,小燕子孵化出来了,有可能是三只,也有可能是四只。大多数时候,小燕子安安静静地待在窝里,但是一看到它们的父母从大门飞进来时,就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,伸长了脖子,张开了嘴巴,叽叽喳喳地叫着,拼命地把嘴巴往前凑,等待着爸爸妈妈的喂食。大燕子一扭头,把嘴里的虫子喂进了其中的一只。我站在下面看了半天,也不知道喂给了哪只,但大燕子心里清清楚楚,不会弄错。也许,这就是做父母的智慧。然后,大燕子又“唰”地飞出去了,这几只小燕子又安静下来了。
外面空气湿润,昆虫出没。燕子一趟趟地往返寻找,凭借它锐利的眼神和不凡的身手,在快速飞行中发现目标,不知疲倦地捕获目标,把一只只昆虫喂进了它们宝宝的口腹中。它们习惯于在空中捕食飞虫,而且战果惊人。
一天又一天,转眼之间,禾苗青了,黄了,小燕子也长大了,开始飞出巢穴,跟随父母在外面飞向东来飞向西,还高兴得喳喳叫着。累了,就在电线上站一会儿。直到太阳落山,它们才兴犹未尽地回到巢穴里休憩。晚上,我们在灯光下吃饭,燕子们挤在温暖的窝里做着它们的梦。
春华秋实。常常是秋风还未起,突然间,发现燕子飞走了,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走的。“燕子来时新社,梨花落后清明。”“秋风萧瑟天气凉,草木摇落露为霜,群燕辞归雁南翔。”来得静悄悄,走得也无声无息,燕子们只听从季节的气息和时光的召唤。
燕子飞走了,农村里依旧忙忙碌碌。收割完了晚稻,父亲和母亲依旧早出晚归,去地里挖红薯,去山上采摘油茶籽,还要砍许多木柴回来烧火煮饭。就在这样的忙碌中,父母衰老了,先后离开了人世。
母亲去世时,正是深秋初冬之时。我回到乡下的老家,看到曾经居住的老房子,房梁下有三个燕子筑的巢穴,完整得像一个“皿”倒扣在楼板上。还有三处,巢穴不见了,只空留着泥巴的痕迹在房梁上。
我怔怔地看着那几处巢穴。我仿佛看到,一年一度,燕子来了又走。那是匆匆的时光,是自然的更替,更是无以复加的乡愁。曾经的我们,在学堂里唱着儿歌:“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到这里。我问燕子为啥来,燕子说,这里的春天最美丽。”不知不觉,人长大了,儿歌的韵味变成了这样的唐诗宋词: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”“樱桃谢了梨花发,红白相催。燕子归来,几度香风绿户开。人生乐事知多少,且酌金杯。”
那天晚上,我和二哥给母亲守灵。闲聊时,二哥说:“村口小树林里的那棵大柿子树还在不在?小时候,我们经常去树下捡柿子吃。”我说:“还在。这棵柿子树这么大,可能有一百多年了。”其实,自从父亲去世后,母亲到县城和我一起生活,我平时回老家的次数寥寥无几,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那棵柿子树了。在村口那个小树林里,有一棵高大苍劲的香樟树,可谓是树林之王了。此外,还长着一棵棵非常粗壮的柿子树、柏树、皂荚树,它们散落在小树林里,每一棵就是一处出众的风景。可惜的是,那棵柏树、皂荚树先后被台风刮倒了。幸好,柿子树依然挺拔有力。而且,这也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野柿子树,树干需要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。第二天,想起那棵柿子树,我特意去看,让人难受的是,竟然不见了。我问姐,姐说,几年前它就连根倒掉了,可能是被大风吹倒了。
燕子会南飞,树木会枯萎,父母会离世,情何以堪?春夏秋冬,时光带走了那些疼爱我们的亲人,那些我们熟悉的树木也不见了。
我抬头望着天空,瓦蓝瓦蓝的,一如年少时新嫩的梦想。我仿佛看到,花木初发,父母在稻田里忙碌着,我牵着大水牛,在田埂上走过。几只燕子,正在低空呢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