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江子
一
要了解泰和县境内、总面积12.85平方公里的蜀口村的故事，必须从蜀口村的月亮说起。是月亮这一枚通灵的宝玉，折叠了蜀口的秘密——
首先蜀口的月亮是有姓氏的。它照在蜀口村的古民居、古祠堂、古樟树、田地和四处成片的茶林上，其实就是照在蜀口村的一本立体的族谱上。那族谱的封面标示了它的姓氏，乃是复姓欧阳。如果对蜀口村所属的古称庐陵的吉安有所了解，欧阳，可是这块土地上文脉久远的大姓！只要看看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、著名文学家欧阳修，南宋文天祥的老师和岳父欧阳守道就知道了。而离泰和县八公里远的蜀口村，就是欧阳修的族裔。
姓氏也许隐藏着一块地域的文化密码。比如李姓多来自陇西，黄姓的祖先是春申君黄歇，吉安的周姓，往往与三国时的周瑜有关，曾姓多是曾子的后人……姓氏是一块地方的精神脐血。蜀口的月亮姓了欧阳，那是蜀口出身不凡的证明。
其次，蜀口的月亮是有年份的。据载，南宋建炎年间，家住万安常溪的欧阳德从家乡顺赣江而下，发现此地自然蓬勃，土地肥沃，便在此立基，至今已有近千年历史。因为地为沙地，不能种水稻，蜀口世代以种甘蔗和茶为生。同时，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是读书人的后代，农作之余办教育，兴科举。欧阳姓氏的基因，礼部尚书的传承，甘蔗和茶的哺育，让蜀口的子孙在科举之路上斩获颇丰，仅明清时期，有进士21人，举人28人，贡生、征荐159人，拔贡2人，国学生38人。官居尚书、翰林院大学生、庶吉士、侍讲、左侍郎、左布政、副使、知府等190多人。只要走进村中建于明永乐九年（1411年）的欧阳氏总祠“崇德堂”，就可以看到祠内到处高悬着“父子进士”“兄弟尚书”“三世宪台”“朝天八龙”“五经科第”“宫保尚书”“奕世翰林”“鸣阳三凤”等牌匾，记录着这个村庄科考父子二人、兄弟三人和八人高中进士等非凡的成绩与荣耀。
蜀口村的士子们从来以欧阳姓氏为荣，几百年来，没有一个人敢给这一尊贵的姓氏抹黑。欧阳，意味着一种必须恪守的人格，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，一种不可逾越的祖训。士子们中最为卓越的代表是嘉靖二年进士欧阳德。欧阳德官至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，却遇事侃侃持正，不避权贵，临危不惧，在当时有着极好的官声。他还是明代十分重要的哲学家，王阳明最重要的弟子，“江右王门”代表人物之一。
丰厚的文明积淀让很多文化名人与蜀口村亲密往来，王阳明任庐陵县令时，就常到蜀口村做客，曾在村中讲学一个多月，并且留下墨迹，村中兼作书院的祠堂复亨堂的堂名，相传就是王阳明所写。
除了王阳明，本邑吉水人解缙也常来村中访友饮酒，谈诗论文。后来解缙担任内阁首辅，主编《永乐大典》，蜀口村的学子欧阳俊、欧阳贤等，都受邀成了该书的编修。
不仅是人物历史，蜀口的建筑和树也是有年份的。目前有明朝古祠5座，建于清朝的民居有30栋,统一庐陵风格，外面马头墙，青砖青瓦，里面木柱板式隔墙，板柱上烫金写字、家训格言，刻有禽兽花草图案。岛上百年以上香樟树就有600多棵，其中500年以上的36棵，800年以上的6棵，1000年以上的1棵。想想，那么多的老樟树，整座村庄会有怎样苍翠的气象和草木的芬芳！
很多地方的月亮只在天上，但蜀口的月亮也在水中。蜀口四面环水，东南临赣江，西北靠着从井冈山发源的赣江重要支流蜀水，是十分典型的、翡翠一般质地的南方水乡。每到月夜，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交相辉映，蜀口村银光闪耀，有着童话和仙境一般的美。
二
可老实说，过去蜀口的月亮，像一块蒙尘的老玉，是有几分陈旧和灰暗的。因为四面环水，地势不高，得了水利的蜀口，也常遭受洪水侵袭。每次赣江和蜀水上升淹没村庄和庄稼，村庄就像被打劫了一般。淹在水里的庄稼坏了，泡在水里的路烂了，村子到处泥泞不堪，道路通行艰难，蜀口的人们进出村子，总是难免怨气满天。
前面说过，蜀口洲近千年来的传统经济作物乃是甘蔗和茶。蜀口的茶于清乾隆年间曾为贡品。可传统的经济方式也会不断接受考验。泰和糖厂因种种原因倒闭，蜀口的甘蔗就种不下去了。可茶叶种植的技术问题得不到更新，茶叶的品种不优，茶园的面貌老化，加工的技术落后等等，茶叶产品长期靠摆地摊销售，如此的生产能力销售水平，怎么能养活一村三千多男女老少？
璀璨的科举文化只代表了过去，有着千年历史的茶换不来钱，进出村的路没法修建，防洪堤也无法提升改造。蜀口村守着聚宝盆过着苦日子，成了令所有人尴尬的“贫困村”。
怎么办？老玉要时时盘，才会有包浆。月亮上的灰尘要时时擦，才会越来越亮。贫困的帽子要摘掉，一个村庄要想得到振兴，首先是要改变思维，更新理念——
围绕着蜀口的建设，泰和人抛弃了“洲”的旧称，引进了“岛”的概念。
蜀口过去被俗称为蜀口洲。洲，乃是农耕文明背景下对水中陆地的称谓，总是有几分木讷和土气的。
而同样指涉水中陆地的“岛”却是野性的，妖冶的，梦幻的，风情万种的。想想蓬莱仙岛、鼓浪屿、西西里岛就知道了！
泰和人将洲改为了岛，还在岛前加上了时髦的“生态”两字。如此，“蜀口洲”就成了让现代人怦然心动的“蜀口生态岛”。
围绕着“生态岛”的理念，泰和人开展了一系列旨在擦亮蜀口月亮的举措：邀请省内著名设计团队进行旅游规划。筹措资金完成防洪堤建设、道路硬化美化工程。优化传统茶业的同时，大力培育柑桔、板栗、花木、蔬菜养殖。吸引商业资本进行古村文化旅游和农业生态旅游开发，全力构建食、宿、行、娱、购、游等配套的服务体系。利用新旧媒体对景区进行全面的宣传推广……
真是天遂人愿，经过数年的建设，蜀口这个有着多种文化资源的传统村落，成了江西省内外闻名的风情之地，有着千里赣江第一岛美誉的梦里水乡，和人们争相打卡的国家4a级景区。
——经过了时间的抛光打磨，蜀口美了，蜀口的月亮亮了。古村文化、生态观光、水上娱乐、农家体验、休闲垂钓等等元素注入了蜀口，当年蓬头垢面的村姑，摇身一变成了t型台上走秀的时装美人。
三
当地朋友的盛情邀请，我去了蜀口。我是奔着月亮去的。我想看看这个历史与地理特殊的村庄上空的月亮是什么样子。我被安排在名为“一方院子”的民宿里。时在朔望之间，天又晴好，我看到了月亮——
它从蜀口古祠堂、古民居的屋顶和许多古樟树的树梢升起，然后挂在了半空之中。天上的星星钻石般闪闪发亮。地上的蜀口村高的是古樟，是收藏了古老故事的古民居，和有着粮仓和鸟巢造型的崭新民宿，低的是地毯一般的草，怒放的花圃，蜿蜒的滨江路，此起彼伏的虫鸣……因为月光的加入，整个蜀口生态岛，既古老又现代，仿佛是一个粉琢玉砌的梦境。
它在四面的蜀水和赣江水里静静地泊着。亘古的月亮，仿佛一个柔软的、随时可以孵化生命的、生机勃勃的母体。整个水面涌银耸翠，富丽而又质朴。天地间有什么在生长。月光与波光相互激荡，将蜀口映衬得分外动人。
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蜀口的月亮的全部。我竟然还看到了路上的月亮——
那是我第二天早晨起来跑步时发现的。它是白色的，平面的，像一条小船，喷绘在深蓝底色、有红白浅蓝三色线条修饰的滨江游步道上。它只有一轮，让一心跑步的我猝不及防，脚步踩到了它的身上。我的脚明显感觉被烫了一下。
毫无疑问，这是一轮人工的月亮。比起天上和水里的月亮，它当然不算美，不算亮，不算那么有魔性。可是就这一颗手工的、简笔画一般的月亮，同样深深地打动着我。
它也许来源于景区的设计者的精心设计，也可能是负责喷绘的工人的信手拈来。但毫无疑问，它意味着人们对蜀口未来情不自禁的祝福，对美好生活不容置疑的向往。
月亮，这个古老的母体，从来就是美好的代名词。它是理想，是爱，是诗，是梦，是天堂……我毫不怀疑，月亮经常照耀的地方，月亮乐于祝福的地方，或者信仰月亮的地方，都是人间最美的地方。